乾坤朗朗 聯合報╱張輝誠

【聯合報╱張輝誠】2010.04.19 04:33 am

乾坤始章

乾者,天也;坤者,地也。天地朗朗,歲月悠悠。

「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這副對聯是清朝「欽差辦理台灣等處海防兼理各國事務大臣」沈葆楨對鄭成功的評價。

姑不論沈氏在清朝居然能對前朝舊臣延平郡王慧眼獨具不以成敗論英雄,又能英雄惜英雄,敢在清廷可能惱怒情況下肯定鄭成功對台灣經之營之的巨大貢獻而委婉讚之嘆之,只先看聯語中對台灣的描述是「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是「洪荒留此山川,做遺民世界」的世外桃源的驚奇讚嘆,其實就和早先葡萄牙人初見台灣島所說的「Ilha Formosa」(美麗之島)的歡喜讚嘆心情,明明同出一轍。

移墾二章

早先第一次踏上台灣土地的人,全都和葡萄牙人一樣,得經過漫長海上飄搖,歷盡千辛萬苦甚至九死一生,才能平安踏上這座島嶼。葡萄牙人是,西班牙人是,荷蘭人是,鄭成功是,日本人是,撤退的國民政府也是。

我的父親於1949年匆促間受國民黨十八軍強硬徵召(抗徵者死),匆促間隨軍隊從故鄉江西不斷南移,好躲避已經渡過長江的共產黨軍追擊,匆促間翻山越嶺逃至廣東汕頭,坐上運補艦飄搖到金門。好不容易在金門西北岸古寧頭打了一場漂亮勝仗,再隔了一段時日,這才全軍移防至台灣。

父親頭一回自基隆上岸,踏上這座陌生島嶼,不知他當時心情如何?在往後的歲月中,父親從未提及此事,或許他覺得我根本還沒成熟到可以理解這樣生離死別的感受。我後來猜想,父親當時或許什麼也沒能多想,因為在朝不保夕的戰爭中,明天是生是死難以預料,眼前整軍備戰隨時應戰的戒慎恐懼心態時時襲染周遭,誰還能有多餘心思多想一下踏上一座陌生島嶼的心情?

在父親之前曾經來過這座島嶼的人,心態都不太一樣,有些想一直留在這裡,最好永遠不走,如日本人;有些則只把這裡當作經商途中的休息站而已,如荷、葡、西;有些則只想把這裡當作反攻跳板,如鄭成功、如國民政府。但荒謬的是,原先想永遠停留的,最後卻不得不離開;想當休息站的,怎知別人也想要染指,於是一換再換;而原先只想當跳板,還要反攻回去的,最後卻怎麼離也離不開,終究留了下來。
父親當然怎麼料也沒料到,他一盼再盼一等再等一心就只想回江西老家,無論如何卻怎麼回也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很現實的問題出現,他必須想辦法養活他自己,在陌生的異鄉。

父親還在軍中時,至少能吃大鍋飯,衣食雖差但不至於匱乏,可是當反攻之日遙遙無期,他的年紀漸漸老去,最後竟不得不因老病退伍了。在沒有退休俸的情況下,父親得認真思考如何在異鄉營生。他的營生方法和大部分早先初到台灣的人一樣,都得靠勞力來換取微薄的報酬。他們這群人,有的努力開墾荒地、有的努力狩獵、有的努力捕撈、有的努力砍伐等等,無不盡力如螻蟻般存活,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父親在從軍前是一名木匠師,後來他便和所有台灣各安其位的人一樣,獻出大量勞力,開始在這座陌生島嶼,在一處處紊亂而危險的工地與鷹架間,流下無盡汗水,開始他在台灣的板模移墾生涯。

漢番三章

父親被人稱作「外省仔」之前,我阿母早因個性乖張,自幼就被蔥仔寮人取了個渾號喚作「番葉仔」。父親是漢人,我阿母也是漢人,但父親從外省移入,得稱為「外省仔」;我阿母卻因個性蠻野未被進步文明所開發教化,得稱為「番」。

而且父親差一點就成了「羅漢腳」。羅漢腳是清朝解除渡台禁令後附加的一條禁攜家眷所造成的後遺症,男多女少,成親不易,單身的羅漢腳自然暴增。後來的國民黨軍隊撤守台灣,軍隊以男性為主,逃難來的女性較少,且多是軍眷。條件好的男軍官,大多選擇與同鄉或大陸逃命來的女性結婚,生活習慣與語言較易溝通,但大部分條件較差的士官兵,最後無可奈何認命知道回不了大陸了,能選擇的結婚對象自然大為局限,所以老兵成了羅漢腳所在多見,老兵和台灣婦女或原住民女性結婚的事情也屢見不鮮。

在那個年代,我阿母到了二十五歲上還未成親,當然導因於她的個性、脾氣異於常人之故。但我父親沒得挑了,因為我外公沒挑他是外省人、是軍人、年紀大再加上頭髮稀少就算是好的了。

我外公和所有蔥仔寮人當然沒敢忘記他們的祖先早先也是從唐山來到台灣。但因為來的時間有點兒久,安居樂業了好幾代,後來又都不識字,沒想到竟把過去歷史忘了個精光。我外公家的三合院正中央高掛「西河堂」的祖廳,廳前左側有道白牆,牆上寫有歷代祖先姓名、譜系和忌日,有些已經斑駁不堪,我阿公又不識字,只知道念法,但同音字太多,就算後來我上了學識了字,想代勞替祖先們補齊名字,卻也無能為力,只好任由祖先們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不過還好,牆上譜牒最上頭的開山祖並未斑駁,還清楚寫著「林圯」。──熟知台灣史的人應該知道:林圯乃福建同安人,是鄭成功部將,在沿海對抗清軍時歷戰有功,官至參軍,後隨鄭氏來台。到了鄭經時代,定設屯田制度,林圯即率所部移赴斗六門開墾(今雲林縣)。但當時台灣土地多為土番(文中不得已沿用番字以指稱原住民)所有,屯墾等於侵占土番田產。所以儘管林圯築柵以居、墾田以作,番人仍是經常圍困攻擊,雙方屢有死傷。後來林圯順利開墾了雲林平原一部分,他的後代又在這塊平原上開枝散葉,把嘉南平原從荒榛莽草的番民獵鹿寶地,拓墾成水田處處的漢人福地。

我外公和蔥仔寮都說我父親是「外省仔」時,恐怕也沒能想過,才不過三、四百多年前,林家開山祖在番民的眼裡還不止是「外省仔」而已,如果他們當時有國的觀念,開山祖其實就是個外國人了,而且是個充滿侵略野心的外國人。──由此看來,漢和番其實只是一個文化高傲的偏見罷了;而本省與外省,也只是一個地域的刻意區分,好劃分彼此而已。

父親和我阿母終於突破了隔絕漢番界線的「土牛溝」,在蔥仔寮人的驚訝眼光中結婚了。

械鬥四章

早先渡台漢人,多為閩粵兩省人士,各依其原鄉生活方式及渡台先後次序,閩人多居海濱及平原,粵人多居丘陵台地。但同是渡海墾戶,除了區分閩粵(福佬和客家)之外,居然連同一省人也要區分彼此,如漳州、泉州,彼此偶爾間一言不合或利益衝突,起初從幾個人爭執不下,最後竟可以演成呼朋引伴展開大規模鬥毆,一發不可收拾,傷亡慘重,如閩粵械鬥、如漳泉械鬥。

漢人和漢人之間尚且如此,漢番之間,情況猶烈。

我父親和我阿母當然還不到大規模械鬥情況,但零星而持久的械鬥卻經常上演。

我阿母當然不會說國語,住進蔥仔寮的父親為了和人溝通,居然入境隨俗學說起台語,後來更能用流利的台語和所有人溝通,要不這樣,蔥仔寮沒人會說國語、沒人聽懂國語,父親就成了格格不入的外國人。

我父親和我阿母一開始語言溝通當然不良,再加上我阿母性情乖張,口舌爭執幾乎天天上演,兩個人可以為了添油多寡吵到小孩管教,再吵到日常用度撙節與否,生活瑣事幾乎無所不吵,有時吵到不可開交,在廚房摔鍋砸盤,在客廳扔衣丟書,也是常有──每隔上一段時日,衝突能量達到極限,雙方大打出手,互丟械器如衣架、如皮帶、如圓鐵椅、如電風扇,打得天地變色、歲月驚恐,也很常見。

我外公倒是看得很開,他總說:尪仔某,床頭吵,床尾和。

融合五章

沒想到,我外公料得挺準。

就像現在還有人會記得誰是漳州人、誰是泉州人嗎?還會有人記得誰是粵移民、誰是閩移民嗎?有些東西甚至就這樣消失了,原住民中的平埔族,凱達格蘭(Ketagalan)、噶瑪蘭(Kavalan)、西拉雅(Siraya)、巴則海(Pazeh)……都已經融入大爐之中完全消失了。

我父親和我阿母生下四個小孩,我們這四個小孩,也沒人再說我們是外省仔子,也沒人說我們是番仔子。我們從未見過的父親的故鄉是江西,從未見過的西河堂林氏祖先故鄉是河南,但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是雲林──在台灣。

我父親和我阿母爭吵了一輩子,一直到了父親晚年,他老人家再沒有多餘體力可以械鬥了,甚至連鬥嘴的體力都快沒有了。但我阿母仍是每天嘴裡不饒人地伺候著他,一邊卻仍心甘情願地替已經行動不便的老伴擦澡翻身、把屎把尿。毫無怨言,且樂在其中。

父親臨終,我們問他,要不要以後把骨灰送回江西老家?父親說:「我住在台灣六十多年,這裡才是我的家,我死了也要葬在這裡。」

父親過世後,我阿母常叨念:「你爸沒在咧,沒人作伴,足孤單!」她一直叮嚀我說,以後若是她百歲後,要我通知我爸,記得來接她,不能讓她找不到人。──我阿母後來雖然也跟著人家拜佛、上教堂,亂信一通的,但到最後頭,她還是只相信她的外省仔尪。雖然她什麼都不會也什麼都不懂,但她知道這個世間上對她最好的人,除了她的外省仔尪之外,還是她的外省仔尪。

重複六章

我有時覺得,父親和阿母其實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台灣史縮影。

歷史過去了,我們以為往事已成陳跡,但沒想到它總隨時轉換另一種新面貌重新出現在現實生活:我們以為已經沒有人在移墾了,突然出現了泰勞、印傭、越南新娘、大陸妹等新移民;我們以為已經沒有漢番界線了,突然又有了族群撕裂;我們以為已經沒有械鬥了,突然又有了轉為意識形態的政治抗爭(有些比械鬥更恐怖);──好在歷史告訴我們,無論如何重複,這座島嶼、這塊土地,都以其母性的包容力量,默默承受這一切,又默默融合這一切,讓一切衝突、爭執、仇視、對抗都在母性的包容中一點一滴地消解、融化,最後成為煙消雲散的一片天空。──就像我可愛的父親和阿母。

乾坤末章

乾坤朗朗,天地悠悠。
乾,父也;坤,母也。
我的天地,我的父母。
我的台灣。

【2010/04/19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