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大師 愛新覺羅啟功

啟功11歲和祖父(左)、姑祖父合影

他是清朝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他卻不願被稱作愛新覺羅·啟功。

有人給他寫信,上書:「愛新覺羅·啟功收。」

他索性標明「查無此人,請退回」。


青少時期的啟功



九十三年的漫長人生,啟功經歷過怎樣的坎坷,是今天許多人難以想像的。但是,良好的家教,豐富的閱歷,廣博的知識,還有樂觀善良的性格,使他能夠超然對待人世間的榮辱冷暖,始終保持著一顆純淨而又深邃的赤子之心。


張中行先生是啟功的至交,他說啟功「看表面,像是遊戲人間,探底裡,乃是把一切都看破了。」

正是這種淡泊名利、對社會權威的不屑,使得啟功先生的人生充滿了中國知識份子的自嘲,晚年之時更似老頑童般謙和、幽默。

1995年11月的一天,數十位學者會聚在北京師範大學英東樓,討論啟功先生的新著《漢語現象論叢》。

討論結束前,一直正襟危坐、凝神傾聽的啟功站起來講話。他微躬身子,表情認真地說:「我內侄的孩子小時候,他的一個同學常跟他一塊上家來玩。有時我嫌他們鬧,就跟他們說,你們出去玩吧,乖,啊?如此幾次,終於有一天,我聽見他倆出去,那個孩子邊下樓邊很有些不解地問:那個老頭老說我們乖,我們哪兒乖啊?今天上午聽了各位的發言,給我的感覺就像那小孩,我不禁要自問一聲:我哪兒乖啊?」

聽完這最後一句,會場裡笑聲一片。

啟功小學三年級時的繪畫作品

生病的時候,他在門上貼了「啟功冬眠,謝絕參觀,敲門推戶,罰一元錢」的字條,可是只貼了一天,就被人揭走收藏,從此,來「參觀」的人更多了。


一天啟功來到北京潘家園,看到門口的店鋪掛著署有他名號的書法作品,但沒有一件是他親手所寫,全部是別人仿寫的。啟功笑道:「寫得都比我好。」


啟功先生從一個職位上退下,競爭上崗人數不少,替補人選一時難以定奪。相關領導問先生意見,先生本不想介入此事則半玩笑回說:「不如抓鬮」。一位競爭者聽說後頗為不滿,連夜造訪質問:「如此大事怎能玩笑對待,豈不對我等太不尊重了嗎?」頗有興師問罪之狀。

先生立馬回答:「怎麼能說不尊重?西藏達賴、班禪轉世不也要通過金瓶掣簽這種抓鬮方式來決定嗎?」
來者一時語塞只好寒暄而去。


央視專欄《東方之子》 ,專門介紹社會名流,自然想採訪啟功。最初,與先生聯繫時雲:「我們這個欄目檔次高,採訪的都是知名的專家學者社會精英,故名《東方之子》。」

老先生聽罷應聲回答:「我不夠你們的檔次,我最多是個東方之孫。」拒絕了。


通過啟功眾多同事好友遊說,一九九四年底先生終於同意央視東方時空來寓所採訪。採訪組一上來就列舉眾多頭銜,先生一句話輕輕撥開眾多桂冠:「這叫此地無砂,紅土為貴。」


之前,一個學生在場協助準備資料,以為先生會把學術著作和詩書畫集都拿出來以供拍攝。見先生堅持只擺學術著作和論文集,大為不解,啟功則說:「我首先是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古典文學老師,其次是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鑒定人員,書法繪畫作詩填詞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是業餘愛好,是你作這個工作本應該會的,值得一說嗎?」


一位空軍高級將領派秘書前來求字,秘書開門見山擺明來頭,說明背景,提出要求,大有旋風直升機空降而來之勢。啟功先生正兒八經問那秘書:「我要不寫,你們會不會派飛機來炸我?」秘書一愣,摸不著頭腦,連忙說:「那裡,那裡。」先生接著說:「那好,那就不寫了。」一時間拒之於千里。


一個地產商,準備好筆墨紙硯,非要叫先生為自己的地盤題名。先生臉一沉說:「你準備好筆墨紙硯我就非得要寫,你要準備好一副棺材我就得往裡跳嗎?」


文革後北師大第一批研究生畢業,幾個同學去拜訪啟功先生。一位川籍同學說回四川大學謀職,先生自告奮勇寫推薦信,說著就提筆鋪紙寫起來。展開一讀,竟是一片古雅典重語言精美朗朗上口的駢體文,在座同學無不驚呼讚歎。先生說:「這沒什麼,是我的強項,其實我最適合做一名專起草文書的僚員。」


一個博士生回憶:1991年1月17日,美國向伊拉克宣戰,是日正是我博士論文答辯。答辯席上坐著北大、中國社科院的名流,氣氛緊張,手心出汗。

啟功先生第一個向我提問,但卻很突兀:「打起來沒有啊?」

我答:「打起來了!」

全場哄堂大笑,氣氛活躍,我也為之神旺,對答如流,順利過關。

先生這也許叫玩世,但我理解先生他把這些都視為儀式,在他內心深處有著真正的嚴肅。


頸椎病發作時醫生要先生做「牽引」治療。這般痛苦事,他卻開心地喻為「上吊」,還以此填詞一首《西江月》:「七節頸椎生刺,六年鐵餅拴牢,長繩牽繫兩三條,頭上數根活套。雖不輕鬆愉快,略同鍛鍊晨操,《洗冤錄》裡篇篇瞧,不見這般上吊。」


後來先生又發心臟病,送入醫院搶救,榻上口占長句,時為一九八八年冬:「填寫診單報病危,小車直向病房推,鼻腔氧氣徐徐送,脈管糖漿滴滴垂,心測功能粘小餅,胃增消化灌稀糜,遙聞低語還陽了,遊戲人間又一回。」


啟功毫不避諱「死」字,他說這個世界上對我的死大體有三種人:

有一種是不認識我的人,他們對我的生存是無所謂的;

另一種人是對我感興趣並且已經拿到我的字的人,他們盼我趕緊死;

第三種人是對我感興趣但還沒拿到我的字的人,所以他們盼望我先別死。


弟子見面總愛稱他為「博導」。啟功便言:「老朽垂垂老矣,一撥就倒、一駁就倒,我是『撥倒』,不撥『自倒』矣!」

在他被任命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後,有人祝賀說,這是「部級」呢。啟功則風趣地說:「不急,我不急,真不急!」

96年 啟功與趙樸初

啟功外出講學時,聽到會議主持人常說的「現在請啟老作指示」,他接下去的話便是:「本人是滿族,祖先活動在東北,屬少數民族,歷史上通稱『胡人』。因此在下所講,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言﹄……」


啟功曾說,他平生用功最勤、成就最顯著的就是文物鑒定。他從實踐中總結了七條忌諱,即:

一、皇威,二、挾貴,三、挾長,四、護短,五、尊賢,六、遠害,七、容眾。

前三條是出自社會權威的壓力,後四條是源於鑒定者的私心。

啟功和愛犬的合影

啟功先生被人們稱為大師,不知道值幾多金銀。每當聽到有人尊稱他大師,便說:「你們少說了一個『犬猶兒』。我是那個獅」,說完向人做獅吼狀。

他給後世留下了一片無邊的心海和眾多燦爛的中國文字。


他的客廳臥室中,觸目可見者,除書畫外,就是各色玩具的小動物。無論熊、狗、兔,還是貓、虎、鹿,一個個全都瞪圓了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他。啟功戲言道:「動物比人可愛。」


在2002年慶祝啟功先生執教70周年的活動現場,北師大學生們送給他一個可愛的絨毛玩具「小熊維尼」,會議期間,先生就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撫摩著那只絨毛玩具,像個孩子。


他的工作助手他曾問 :「經歷了這麼多,你為什麼還這麼樂觀?」

先生答道:「我從不溫習煩惱。人的一生,分為過去、現在、將來。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現在很短暫,很快也會過去,只有將來是有希望的。」


陸昕說:啟老生活很節儉,一碗麵條、幾根黃瓜再拌點炸醬就行。有一次,我去先生家閒談,先生拿出蘆柑招待,我吃完了一個,先生剛吃完半個,忽有人來了,且來訪者級別甚高,有眾多隨員。我見桌上食物淩亂不堪,便匆匆收拾了一下,順手將蘆柑皮和先生吃剩的半個一齊丟進沙發旁的紙簍裡。


客人走後,先生坐下,眼睛到處瞧,說:「記得我那個蘆柑沒吃完,怎麼就沒了?」

我大窘,忙說:「讓我給扔了。」

先生轉身回到客廳,彎腰從紙簍裡找出那半個蘆柑,說:「用水沖沖還可以吃。」

我連忙去奪,說:「我來吃,我扔的我吃。」先生卻拿得緊緊的,道:「不,不,你們年輕人那能這樣,我來我來。」隨即走到廁所用涼水沖了沖,吃了。

50年代啟功與陳垣校長

啟功常說,這輩子有兩個恩人,「沒有他們就沒有我的今天」。其一,便是北京師範大學的老校長陳垣。

和恩師陳垣

也正是陳垣慧眼識才,只有中學文憑的啟功才能任教輔仁大學(一九五二年原輔仁大學與北京師範大學合併)國文系,之後一直留任北京師範大學。

50年代啟功和夫人章寶琛

另外一個恩人便是他的妻子章寶琛。

啟功二0歲時中學畢業,按照清代傳統都得在旗人內部論親。在母親包辦下,他便與從未見過面的章寶琛成婚了。

章寶琛不通文墨。


啟功曾回憶曰:「我的老伴兒叫章寶琛,比我大兩歲,也是滿人,我習慣地叫她姐姐。

我母親和姑姑在一九五七年相繼病倒,重病的母親和姑姑幾乎就靠我妻子一個人來照顧,累活兒髒活兒、端屎端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成年累月,她日益消瘦,直到送終發喪,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我無以為報只有請她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叫她『姐姐』,給她磕一個頭。」


「文革」時期,啟功受到審查,為了不招致更多的麻煩,他將自己的很多舊作能燒的都燒掉,能毀的也都毀掉。


而這時,妻子卻冒著「惹火燒身」的危險,偷偷地將最能代表啟功國畫風格的十二幅作品用牛皮紙裹著,藏了起來。


直到一九七五年,章寶琛在離開人世前夕,才將這個多年的秘密告訴了啟功。

妻子去世之後,啟功把這些畫作重新裝裱,並在這些畫作的旁邊都題上了詩句,他給這一套字畫命名為「二十痛心篇」。

在《痛心篇二十首》中這樣寫道:「白頭老夫妻,相愛如少年;雖然兩個人,只有一條命。」


病中,夫人章寶琛曾對啟功戲言:「我死後一定有不少人為你介紹物件,你信不信?」

啟功笑曰:「老朽如斯,那會有人又傻且瘋這樣子做呢?」

夫人問:「如果你不信,我倆可以賭下輸贏賬。」

啟功笑言:「萬一你輸了,那賭債怎麼能生還?」

夫人便說:「我自信必贏。」不料這一戲言果然靈驗。


當夫人撒手人寰後,啟功家中可謂「門庭若市」,不少熱心朋友樂呵呵地手拿「紅絲線」,進門就往啟功的腳脖上繫。這可嚇壞了啟功,他乾脆撤掉雙人床,換成一張單人床,以此明志,謝絕盈門說客。


一九八九年冬,他還專門為此作了一篇小文,名曰:《打賭歌》。文末,他這樣寫道:「鄭重宣稱前賭今贏足使老妻親筆勾銷當年自詡鐵固山堅的軍令狀。」

夫妻陰陽相隔三0年。生前,沒有子嗣的啟功先生對親屬說:「要是我走了,就把我與寶琛合葬在一起。我們來生還要做夫妻。」


六十六歲時,他自撰墓誌銘: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
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
癱趨左,派曾右。面微圓,皮欠厚。
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
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
計平生,諡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二十七年後,墓誌銘最終「鐫刻」在他的墓碑上。   


大師當中最難的是專家點頭百姓鼓掌而且還會搞笑,這種大師非啟功先生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