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史上第一部禁書裡面都寫些什麼??
說到明清著名小說,大家會想到《水滸傳》《三國演義》,其實當年還有一部《剪燈新話》也是非常有名的。它是在南京寫的,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被官方明文禁毀的小說。而更值得一提的是,後來它在周邊鄰國大量流傳,並對亞洲文學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遭禁是因為明代最高學府校長上書倡議
《剪燈新話》是明洪武十一年(1378)寫成的,永樂十九年(1421)重新校訂出版,正統七年(1442)被禁。
它之所以會被禁,與當時的國子祭酒有關,也就是明代最高學府——國子監的校長。此人叫李時勉,那時剛上任幾個月,可是很鬱悶,為什麼自己精神飽滿地走向講堂,激情洋溢地宣講四書概要,這太學生們還是打瞌睡呢?於是他晚上到學生宿捨去交流,詢問大家都在看什麼書,是《春秋》呢,還是《詩經》?沒想到學生們看得最多的書,竟是一部《剪燈新話》。
李時勉很驚訝,他知道這是國子助教瞿佑寫的小說,聽說此人學富五車,還一度在太學講授《春秋左氏傳》,但他自己沒有看過。這位校長有點偏執,他主持太學工作期間,主張「格致誠正」,小說是不能讀的。
於是校長從學生那裡借了本書,回家挑燈夜讀。看著看著,他覺得越來越不對勁,於是連夜給皇帝寫了奏摺,第二天就趕到皇宮去向皇帝匯報這件事。當時的情況是李校長給皇帝上書談了很多內容,皇帝覺得不耐煩,就讓禮部尚書胡瀅開了一個小型研討會,會上的人覺得李校長說得有道理,於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遭禁毀的小說就產生了。
對於這件事,史書是這樣記載的:
近有俗儒,假託怪異之事,飾以無根之言,如《剪燈新話》之類,不惟市井輕薄之徒爭相誦習,至於經生儒士多舍正學不講,日夜記憶,以資談論。若不嚴禁,恐邪說異端日新月盛,惑亂人心,實非細故。乞敕禮部行文內外衙門及提調學校僉事御史並按察司官巡歷去處,凡遇此等書籍即令禁毀,有印賣及藏習者問罪如律,庶俾人知正道,不為邪妄所惑。詔下禮部議。尚書胡瀅等以其言多切理可行……帝是其議。
這部小說真的是「邪說異端」嗎
那麼,《剪燈新話》真的就如李祭酒所說,是“俗儒”所作的“邪說異端”?李時勉究竟對小說中的哪些內容產生反感呢?
題材上:「假託怪異之事」
李時勉眼光是獨到的,一眼便看出《剪燈新話》與四書五經的不同。小說的本質是虛構,當然要“假託怪異之事”。《剪燈新話》穿越時空,打破時空界限,讓古人與今人對話,死人與活人對話,這正是它特有的敘事方式。
《剪燈新話》多篇寫到人鬼戀,如《滕穆遊聚景園記》《牡丹燈記》《綠衣人傳》等。《滕穆遊聚景園記》通過滕穆巧遇故宋宮人鄭芳華並與之同居3年的奇事,抒發了作者的懷舊情懷,表現了對亂世宮女命運的深切同情,體現出作者博大的人文關懷。《綠衣人傳》則通過綠衣女與趙源人鬼戀故事,歌頌了青年男女追求戀愛自由的精神,並揭露了奸相賈似道殘忍暴虐的行徑。前者側重抒發歷史興亡之感,表達對宮女命運的同情;後者則在人鬼戀中融入了反權奸的政治內涵。
這些篇目完全是小說家“虛構”的,藉以表達特定的思緒。用李時勉的話來說就是「假託怪異之事」。《明史》記載,李時勉「性剛鯁,慨然以天下為己任」,他無法理解,身為朝廷命官為何虛構小說,便只能用「俗儒」斥之。
手法上:「飾以無根之言」
李時勉也很準確地抓住了《剪燈新話》善於「修飾」的特點。這其實是當時評論者的一致結論。兵部尚書趙羾以及禮部侍郎唐岳均認為《剪燈新話》「雖涉怪奇而善形容」,鬍子昂說:「閱先生所述多近代事實,模寫情意,醞釀文辭,濃郁絕麗,委蛇曲折,流出肺腑,恍然若目擊耳聞,懲勸善惡,妙冠今古,誦之令人感慨沾襟者多矣!」
因為善於修辭,作品寫得真實感人。桂衡讀《剪燈新話》的感受是「倏而晴兮忽而雨,悲欲啼兮喜欲舞」。然李時勉以理學自負,主張「存天理滅人欲」,自然無法理解小說以情動人的藝術魅力。
思想上:「邪說異端日新月盛」
傳統儒學發展之理學,明初已成為國家之指導思想。李時勉欣賞的是“懷德蘊義、砥行立名之士”,主張文藝為政治服務。而《剪燈新話》的可貴之處恰恰是對傳統儒家的用世理想作了深刻的反省。
《修文舍人傳》篇即是代表。文中描述一個叫夏顏的文人,執著於自己的著述,希望以此「不與草木同腐」,但是學術不能養家糊口,結果客死潤州。一天,他生前的一個友人遇到他,才知道夏顏在陰司被任命為「修文舍人」。夏顏大講陰間的公正無私與人間的黑暗,還委託友人將他生前著述「刻之桐梓,傳於好事」,友人答應了。事後,夏顏非常感謝,「其家禍凶吉福,皆前期報之」,後來還推薦友人接任「修文舍人」一職。
這篇小說非常耐人尋味,文本表層的意思是以陰間的公正襯托陽間的黑暗,但夏顏後來推薦朋友接任自己官職,而病中的友人僅僅聽夏言描述有這麼一個官位等著他,便「不復治療,數日而終」,揭示出儒家的功名意識對一個普通百姓的腐蝕何其深刻!
事實上,由於小說作者生活在元末明初,作品描述了元末江南城鎮商業文化的發展對市民的影響,打上了元末特定時代的烙印,流露出與傳統不同的思想。這是身為祭酒的理學家李時勉所不能接受的。
鄰國有多部仿作出現,產生巨大影響
因為遭到禁毀,《剪燈新話》在國內流傳比較少,很多中國人都不知道它。但是,瞿佑、李時勉等人不會想到,這部小說並沒有因為遭禁毀而失去應有的魅力。後來這部遭禁的小說引起了朝鮮李朝人的興趣,就到大明來把這本小說搞到了,後來又傳到日本和越南去了,對亞洲文學產生了巨大影響,成為中國文學傳播史上一個罕見的個案。
當時,朝鮮李朝正在積極倡導學習漢語,而《剪燈新話》寫的正是平民化的故事,並且以情見長,文字又非常淺顯,讓人讀了以後非常感動,於是成了他們喜聞樂見的漢語教材。該國一位文人林芑甚至對該小說作了詳細的註解,即《剪燈新話句解》,對小說中的一些漢字的讀音、語意進行詳細解析,對於一些李朝罕見稀有的動植物、果實等,註釋也極為細緻。
朝鮮半島一開始只知道詩歌、詞,不知道還有小說這種文體。金時習,朝鮮李朝的一位著名作家,模仿《剪燈新話》創作了《金鰲新話》,從此朝鮮半島有了第一部他們自己的小說。金時習能把握《剪燈新話》「美如春葩變如雲」的藝術魅力,同時又具備一流的文學素養,以瞿佑模式載朝鮮李朝文物,在小說中融入本民族文化和自己的獨立思考,揭開了朝鮮文學史的新篇章。
《剪燈新話》對日本文學的影響也經歷了由形式到內容、由外表到精神的滲透過程。先是翻譯,後是創作,由《奇异怪談集》《伽婢子》到《古今奇談英草紙》《雨月物語》,均有《剪燈新話》的影子。
不過《剪燈新話》在日本的流傳與接受,也反映出中日兩國審美與文化的差異。沿著瞿佑的軌跡,日本作家上田秋成的思考進一步深入,他的《白峰》客觀上肯定了造反精神,肯定了捨棄道德考量的“魔道”精神,形成了別具日本風格的作品。
在越南,也有對他們的文學作品產生巨大影響的仿作出現。其著名作家阮嶼就模仿《剪燈新話》創作了《傳奇漫錄》,兩位作家進行著跨民族、跨時代的隔空交流。
一位美國學者稱《剪燈新話》是中國歷史上最早具有跨國影響力的古典小說,它的文學傳播價值非常大。好在,上個世紀20年代前後,這部小說被從日本重新引進回來,國人得以重新認識這部小說,重樹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