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在不言中的刺


前天,停車在一棵老樹下,

老樹上攀著枯死的九重葛藤蔓。

恰好有一段枝子斷裂掉落在引擎蓋上,一時心懶,

不想下車拿開,便讓它隨著車行而自動抖落。

沒想到,今天先生告訴我,輪胎被一根小刺刺破了。

他還特別把那小截刺拿給我看。

真的,那麼小小的根不起眼的刺,

恰恰就刺入了輪胎最薄的部分。車行說,

這個部分沒法補,因為在胎壁最薄的地方,

補了也承受不了胎內的高壓,反而會有爆胎的危險,

所以只好整個輪胎換掉。

看著這根半公分不到的小刺,

很難想像就這樣毀了一個厚重的輪胎。

先生說,他原先不以為意,隨手一拔,

沒想到隨之而來的便是極細但很明確的洩氣聲。

氣雖然洩得慢,一旦洩盡,就麻煩了,

所以趁著還有氣的時候,趕快開去車行。

我把這根小刺,放在心頭,提醒自己,

再怎麼深的情誼,也有不堪一刺的部分。

言語中的小刺看似無關緊要,實則不可輕忽;

與人來往,最好能除盡言語中輕忽一根刺與一個輪胎,

不過是生活中的一件小插曲,

然而卻在我心頭泛起陣陣漣漪。


人與人之間,有時自以為交情深厚,

因此不免在言語間彼此笑謔。一不留意,

一點言語上的輕忽就恰恰刺中對方最在意的地方,

於是友情的氣漸漸消盡,終於成為不再交心的陌生人。

車輪可以再換一個,朋友似乎也可以再交往,

但總有什麼是無法追回的。

車輪可以再換一個,

只是現有的車輪已非先前的車輪;

朋友也可以再交往,

只是新人已非故友。


老人
.

拾荒老人依然在菜市場穿梭。

推著長年與他相伴的手推車,上面裝著新舊不一的紙箱,

這些都是老人賴以維生的財富。

只知道老人已經很老了之外,看不出來他的年紀多大,

因為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應該比他真實的年齡還多。

除了早上的菜市場、隔壁街道的黃昏市場、

大馬路旁的夜市也是他撿拾資源的地方。

今天午後,一聲悶雷,敲出了天空的眼淚。

讓原來熱鬧的市場瞬間顯得冷清許多,

老人穿著破舊的雨衣,依然在馬路間遊走。

而我,從公司騎著機車到離家不遠的市場附近出外勤。

看到老人依然冒雨撿拾廢紙箱及金屬罐,我感到一陣心酸。

只是對這個冷漠的都市來說,這種莫名傷感,

不需要有,也不應該有。

急忙走進已聯絡的店家,努力推銷著手邊的產品,

希望能夠在精美店面上架。

再走回街上,雨勢已經變小了。

看到老人在附近的麵包店門口,拿出了殘破的塑膠袋,

點算著裡面的銅板,盼望著能夠用他們換取麵包以求得一餐溫飽。

這是老人多日才有一次的奢華。

我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老人身後,

按住他的手及塑膠袋口:「老伯,別算了,中午我請你吃麵。」

老人細小的眼睛凝望著我,眼光中卻流露深沉的智慧:

「好孩子,我認識你,你就是

那個連用過的衛生紙都拿來回收的小夥子嘛。」

被他一說我不禁臉紅,只能點點頭。

老人笑著說:「好;好!」

不知道是讚美我資源回收徹底,還是答應我的邀約。

十分鐘後,一個被雨淋濕的業務員跟一個黑黑的

拾荒老人兩個人在麵攤前坐下來。

不理會皺眉頭的老闆,一老一少在麵攤裡大快朵頤。

「為什麼忽然想請我吃麵?」老人邊說,呵呵的笑了起來。

我說不出口,說不出是因為他在雨中工作的背影,

也說不出是因為他殘破的塑膠袋跟零錢。

老人繼續說:「是因為你常看到我這身落魄而同情我吧?」

我一時啞然。

只能默默的吃麵。

趕在老人吃完之前,將兩人的麵錢付了。

吃完麵後,老人起身露出滿足的笑容。

似乎不只是因為麵。

他伸出充滿閱歷的手摸摸我的臉:

「好孩子,你有太多的愛心跟傷感,別浪費在我身上,

多花點時間陪陪父母才是。」

說完,他帶起斗笠,披上雨衣,拉著手推車回到他工作的場所。

但是從那天晚上起,老人不再出現在市場,

而他堆破爛的空地也被改成大樓建築預定地。

我感到疑惑,但時間沖淡了我的好奇心。

直到三個月後的下午,信箱多出了一封沒有寄信地址的信件。

感到奇怪的我把信拆開:

「好孩子,還記得我嗎?

你請我吃麵是我最後一天的拾荒日子,

這份工作我一作就是三十年,即使知道是

最後一天,我又怎麼捨得停下來呢?

問我為什麼停止拾荒嗎?

因為我堆廢棄物的空地被兩個兒子賣掉了,

那是把他們從小拉把長大的空地啊!

但是他們卻為了建築商的高價收購,

告訴我遺產稅課的重,要我提早將土地過戶給他們,

他們一再保證不會把地賣掉。那塊地跟他們爸爸一樣,

從小把他們養大,他們不捨。

如今,地賣給建商,而我住在老人院,我跟地都被拋棄了。

被唸書唸到博士跟大學的兒子拋棄了。

這麼多年來,除了養育兒子之外,我沒在自己身上花到一毛錢。

我最常吃的是路邊街邊賣熟食的剩菜,跟水果攤剩下來的水果。

那個破塑膠袋裡的錢都是拾荒時候撿到的,

湊足了錢我才有正常的東西吃呢,

我所賺到的一分一毫都花在教養兒子的身上。

現在,我在老人院聽到兒子說,土地還有賣了五億的價值,

老而不死的你除了會花我們兩兄弟的錢,你還有什麼用?

好孩子,在他們說出口前,我早就麻木了。

只記得你請我吃麵時的溫暖,還有你握著我的手時傳來的溫度。

期待有緣再見。」

我發現信紙的下角有乾枯的淚痕,而新的淚痕,

卻從我的眼中不停的落下。

毅然決然騎上機車,直奔父母的住所。

走到屋內,不爭氣的眼淚依然流個不停,

只能哽咽的說:「我回來了,爸、媽,我回來了,我們一起吃晚餐吧。」